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文字｜奚榜
编辑｜渡十娘 Eric.T
作为觉悟不高的草民，我不懂那些跟美元斗法的深奥事，只是又添了一桩隐忧。从大处说，我还记得日本地震期间，用手机支付的人因为没电差点饿死的新闻。从小处说，我第一担心的，就是迷恋故土，执意要一个人留在家乡独居的七十岁的不会上网的老妈。
第一件，滴滴刚出来那些年，一到下雨和节假日，必然看见路边会有那种不知道世界已经变迁，还天真地使劲挥手招车，最后被淋成落汤鸡的老人。第二件，这次新冠疫情网课期间，有孩子因为家里穷到没有网课设备而自杀。第三件，早班公汽挤上来一位老人，全车都在骂他，不应该高峰期跟上班的年轻人抢占交通资源。这个老人最后被骂到下了车，站在路边，一脸茫然。事情过去很多年了，至今想起，依然是一根尖刺。父亲死后，母亲独居。我曾要求她来北京郊外某大型养老社区居住，退休金加我补贴一些可以搞定，内里服务与环境很好，还离我很近，每周工作完了可以团聚。结果她说，因为普通话不标准，怕人嘲笑，宁愿独自死在家乡，也绝不来北方。
我反复确认多次，她咬死是普通话不准——自卑源自一点语言小事，令人诧异又震惊。因为视力不行，母亲一直没上网，更没用手机上网。我给她的智能手机，最后成为一个相机。但我猜测，此事也有她的自卑与惊恐在里面。因为我与各路亲戚多次跟她说网上有哪些骗局，甚至提到网上不能掏心掏肺说话暴露隐私，等等。她默默听了多年，滋长了自卑和惊恐，又自尊地藏了起来，只说是不喜欢北方，不喜欢上网，不喜欢很多很多。她每天的生活就是照顾自己起居，买菜做饭，洗洗涮涮，然后看挂在墙上的硕大电视，平均一天大约看五集电视剧，沉溺其中，自得其乐，倒也健康平静。傍晚的时候，居住在三四线城市市中心的她会走出家门，去跳广场舞，顺便听点八卦。那也许是她一天最快活的时候。我发现她复述给我的八卦越来越离奇。比如最近每天给我电话说，美国政府完全不管人民，死了很多人，她担心得很。搞得我每次都花时间安慰她，外孙女在那边读书妥妥的，美国政府也管事的。因为她，我一直不太对网上那些胡说美国的人讲重话，只是摆事实讲道理。想起她十几岁时的六十年代，也是每天躲在屋里偷看小说的少女。想起我十四岁离家读书，她穿着旗袍，肌肤雪白，拿着行李送我去学校，引来同学一片赞叹，你母亲好年轻好美。后来送我去上大学，她穿着毛料西服，依然被误为高级干部。而如今，却真是个乡下老太婆了。
不久以后，她逃离了我给她指定的五十几岁的广场舞群体，又去加入那个七十到八十五年龄层的团队。我让她进入五十几岁的人中，主要是她们头脑尚灵活，会谈点社会新趋势影响她。而那个七老八十的群体，每天谈的都是这个菜怎么炒，孙儿在哪里读书等简单之极的问题。但她一次次瞒着我，偷偷逃回更老年的跳舞群体中去，一旦被我发现，随便怎样指责，教育，她也不吭声。现在想起来，也许依然是自卑使然，就像普通话说不好，便放弃余生与唯一女儿住近的机会。老人在这个跟不上就会掉下来的社会太孤独了，而资产不够多的顾自打拼不暇买不起别墅请不起菲佣的儿女们，暂时在他们还能自己照顾自己的十年八年中，只好假装看不见他们那些惊恐与自卑了。毕竟一个小屋檐下，他们若唠叨起来，下一代就什么工作都别想干了。亲情是个魔方，那么近又那么远，那么甜又那么苦。家是每个人的天堂，也是每个人的地狱。牙齿总会咬到舌头。条件不够，别凑一屋，还是郊区养老社区一周见一次为宜。父亲去世后，母亲才开始理财。她接管过来一看，在单位那么能干的，自称舌战群儒的，还管理着一点小天地的父亲，竟然在人生的最后二十年，也是一只跟不上时代的孤雁。二十年前存折上的大几十万，现在还是大几十万，完全不会任何理财，早就贬值到了天边。银行卡更是不会用，留下的遗产除了房产证，就是一堆存折，给母亲继续保管。母亲也吓到不行，竟不敢开通银行卡，好像那是个完全靠不住的东西。她打算永不开通，一直白纸黑字靠谱些。她哪里知道，以后连钱都要变成数字了。
三四线城市只用存折的老人还很多，很难想象以后变成数字币了，他们怎么办。开始举着放大镜学用智能手机吗？记得我这个文科生九十年代开始用电脑也熟悉了好几年呢，一有问题就惊恐不已，把身边认识的技术理工男全找遍了，至今也没怎么弄懂。去年电脑安装一个Word都打车去找一个雅虎工程师出身的360创始人，被另一朋友笑话为高射炮打蚊子。我是因为不懂而惊恐啊可不是作，何况这些七老八十身边又无人指点的老人。也许一点不慎，就会把他们所有数字币化为乌有吧，最后，只好老到连花钱的资格都失去。我陪母亲去转换那些存折的名字时，银行营业员无比鄙视，以为她一定是文盲，要求我代填。结果母亲说自己有文化，可以填单子。她填出来后，一手好字惊得满堂喝彩。原来，她和父亲一直是我们家写字最漂亮的人，连我这个作家和她接受西方精英教育的外孙女，全都不能比。可他们就这样，一天天被快进的世界甩了出去。数字币一出来，恐怕连最后的自尊都不会给他们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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